我一个中国人，怎么在美国教起了欧洲二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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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周德宇】
这个学期我被分配给“欧洲二战史”课程当助教，有了一些风趣的履历，见地到了美国本科生的汗青素养。
这门课的设置是如许的：每周有三节各五非常钟的课程，此中两节课是传授来上的讲座，门生在课上只是单纯听传授授课，并不会发言。末了一节课是习题课，就由我这个助教来上，门生要在课上讨论这一周的阅读质料，然后我的职责是领导他们讨论，趁便总结这一周的内容。这个本科生的习题课就有点像我们博士生上课了，所学知识端赖课下本身阅读，到了课上重要举行讨论。
虽说是二战史的课，但实在直到课程的后半段才开始讲到德国进侵波兰，大部门的课程照旧在讲二战怎样发作，从19世纪的欧洲帝国主义争霸讲到一战再讲到纳粹崛起。除了阅读课本之外，门生们还必要阅读一些简朴的一手资料以及文学作品。
刚接到活儿的时间，上学期教这课的汗青系同砚就告诫我说，许多大一的新生会选这门课，而由于美国的高中烂成翔，刚从高中结业的他们什么也不懂，我就什么都得教。她说本身当年上高中的时间，汗青课就真的是体育老师教的，课上啥都不讲就放影戏让各人本身看，究竟学校根本不器重讲授，与其好好上汗青课，不如让校体育队出点结果。

我其时没在意，以为只是谁人同砚在自谦恭浮夸，想着：就算是体育老师教你汗青，末了不照旧把你教成了汗青博士嘛，能差到那里往。没想到美国门生一开头也确实让我有些眼界大开。
第一次作业，必要他们找个一战战役恶行的例子，提供一手汗青资料，然后写段讨论，谈谈本身的观点，效果一堆门生上来给我甩个网上搜来的文章任意概括两句就交差了，还根本都是同一篇文章。我一开头以为门生们只是懒，厥后才发现他们真的不懂什么是一手质料，什么是讨论。他们以为网上搜来的第一篇文章，就算是一手质料，概括一下文章内容，就算是讨论，用本身的语言复述一遍文章里的结论，那就叫本身的观点。这有点太过了啊。
更辣眼睛的是他们的英语写作程度。早在我判卷子之前，教这课的传授就告诫说，门生们的写作程度很差，判作业的时间总是看这些“bad English”，不但会造成生理上的折磨，还会严峻侵害你本身的写作本领。于是传授一边说着一边递来一本散文集，要我每判半个小时作业就翻翻这本书洗洗眼睛。我其时还推辞了，说本身也不是英语母语者，那里有资格嫌弃人家美国门生的隧道英文……然后就悔恨了。
实在上课讨论的时间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但是一旦让门生们写长篇叙述，事变就不对劲儿了。提笔忘字这种事变就不消多说了，许多门生本身都不太美意思，直接在卷子上坦率本身真的忘了这个词该怎么拼……实在那些平常用不上的词，测验时间一告急忘了也就忘了，可以明白。但是美国门生的语法和用词就真的是一言难尽了，他们写出来的许多英语句子，总给我一种他们这辈子没怎么写过作文的感觉，要是遮住名字还以为那是我初中的英语作文……
这里可以欣赏一句门生范文：“There was brutal fighting between the two because of Germany’s want to win and with Russia’s want to not lose.（战役很暴虐，由于德国想赢，而俄国不想输）”是不是颇有哲理和禅意？
以是不要再黑川普的推文了，他的英文不是差，只是为了接地气，为了与广大人民群众打成一片。
固然，上了几个星期的课之后，事变徐徐好起来了，门生们知道要留出时间看书，也明确本身该写些什么，让我信赖他们的题目只是缺乏履历和练习，究竟这是门全校选修，对于新生和理工科的门生来说，一上来让他们写这么多、看这么多，大概是有点费劲。不外即便云云，这些美国门生好像都有些共通的题目，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办理的。
一个最显着的题目是，尽大部门人不肯意往记汗青变乱，特殊是这些变乱发生的正确时间，大概他们从小到大就没有担当过如许的测验。我们学汗青不是死记硬背那些细节，但是假如搞不懂变乱发生的时间次序，就没有办法明白汗青是怎样演变，人和事物是如安在差别时间发生互动的。
一个非常典范的例子就是门生们怎样搞混魏玛共和国的汗青。许多人都把一个纳粹党在1920年的政治纲领，当成了纳粹1933年上台之后的纲领，将纲领内里许多为了竞选而说的话当成了纳粹党真正的政治实践，于是就搞反了纳粹党政治门路的改变……而又有许多人，把纳粹党上台的时间直接提前到了1920年代，于是把魏玛时期的什么社民党都直接当成了纳粹党。
不幸的是，即便是我以为非常良好的门生，也会把本应在1923年发动的啤酒馆暴乱提前到1920年，大概把本应在1923年发生的恶性通货膨胀跟1929年的大冷落搞混，从而没故意识到1923年的通货膨胀正是希特勒试图在当年发动暴乱的缘故原由之一……
实在这些都算是细节题目，我还见过有门生言之凿凿地写：“苏联在1945年5月8日-9日降服佩服，就在纳粹降服佩服后一天……由于苏联没有在战役中得胜，美国得以在暗斗中遏制共产主义的流传……”吓得我赶紧往网上搜了一下二战汗青，恐怕本身穿越到了《高堡怪杰》的平行宇宙……
不往记汗青变乱，连带的一个题目就是，门生们对于其时的许多政治流派，好比自由主义者、共产主义者、民族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国家社会主义者……都缺乏一个明白的概念。我们这个课确实不是头脑史的课，但是不代表课上没有讲这些人都做了什么。把德国社民党跟共产党直接等量齐观，无视这两党在魏玛时期的猛烈争斗（闻名的共产主义者罗莎·卢森堡和卡尔·李卜克内西可就死在社民党当政时期），以为他们都是苏联傀儡，这是当年纳粹党试图流传的认知，我是没想到现在还能在门生的试卷上瞥见。
另有门生直接把社会主义者跟国家社会主义者当成一回事，问他一个1923年的极右翼分子在1933年会干什么，他说谁人极右翼分子会刚强地反纳粹，为什么呢，由于极右翼是反社会主义的，而国家社会主义也是社会主义……我都在想是不是该罚他抄《我的奋斗》来压住元首的棺材板。
更把我气笑的是，有的门生为了阐明美国在上世纪30年代的法西斯主义也很放肆，直接举例说，由于社会福利经济干预等政策，罗斯福新政就是法西斯政策大合集，原来罗斯福不但忙着通共还要通德，这位久经磨练的美利坚反法西斯兵士实在是“深柜”法西斯……？
死记硬背，知其然不知其以是然，如许是肯定学不了汗青的。但是连死记硬背都不会，连知其然都没有，可就更要命了。所谓底子不牢，地震山摇嘛。固然，门生学得欠好，肯定是我这个老师的锅，是我没有器重这方面讲授导致的效果。幸亏随着讲授筹划的改进，给他们加上必要磨练根本知识的小考试，照旧可以补充一些的。不外许多人的知识毛病照旧太多了，末了学完了也跟竹筛子打水一样，脑筋里装不进东西。
真正的办理之道恐怕照旧得从根本上改变一下美国本科里过于器重讨论而不器重知识积聚的课程设置，大概应该在高中就把他们的底子打好，但这就不在我的本领范围之内了。
不外知识上的改造轻易，思绪上的改造可就难过多了。美国门生们另一个广泛题目就是，有论无据。
原先说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讨论和观点，如今他们知道这个了，但照旧不知道该怎么把观点推理出来。最常见的征象就是，复制粘贴一大段网上搜来的大概讲义上找来的汗青变乱，中心没有任何过渡，直接就跳到结论，既不表明找来的变乱跟他的观点有什么接洽，又不阐明他的观点为什么可以建立。
好比要他们叙述凡尔赛条约中罪责条款对德国的影响，就先堆了一大段一战与巴黎和会相干的汗青究竟，连斐迪南至公几年几月几号在萨拉热窝遇刺都写了，就是不写本身为什么要谈这么多，反正末了直接给出结论——德国人民愤恨罪责条款。有的门生轻微好点，会写上由于罪责条款导致了德国经济困难，以是遭至了愤恨。这算是有点论据了。但是为什么罪责条款会影响德国经济，这个逻辑链条没有接上啊，没有提到罪责条款是德国付出巨额赔款的法律底子，而德国在付出战役赔款时遭遇的种种题目导致了德国在战后初期的经济困难……
不往思索过程，光记取个结论，于是许多门生都会把复杂的汗青简朴化，以为魏玛德国的覆灭都是希特勒大魔头搞的鬼，没有他就没有二战没有种族主义，而不往思索希特勒的军国主义和种族主义头脑也并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是有着久长的汗青传承和复杂的社会配景。如许的思绪，大概也跟许多美国人把复杂的实际简朴化，以为美国的统统题目都是特朗普大统领在瞎折腾，把特朗普搞下来就可以万事大吉，是一脉相承的吧。
有论无据的一个极度体现情势，就是太容易做道德判定。好比上面谁人凡尔赛条约的例子。门生们知道凡尔赛条约很糟糕，导致了战后德国的许多题目，导致了希特勒上台，末了导致了二战，于是就反过来把责任直接丢到商量凡尔赛合约的英法美三巨头身上。特殊是克里孟梭，根本已经被门生们在论文里批倒批臭了，说他被法国的复仇感情冲昏了头脑、独断专行，从来没思量过战后秩序和天下宁静简直是天下的罪人……究竟大概真的是如许，但是你得先把证据和论证摆上来，证实克里孟梭自己就不怀美意，才气末了下这个道德判定。假如只是为了写论文方便就下了这个结论，这种所作所为，跟当初三巨头为了签条约方便就把战役罪责强加到德国头上，不是一样的行径吗？
固然，我个人的推断是，这些门生急着下道德判定不但仅是由于他们写答案喜好跳步，而是他们太过于风俗先占个态度把事变分个对错再说别的。就好比让他们写小论文讨论纳粹怎么上台的，他们直接说半天纳粹多么险恶做了多少坏事，统共就四页的论文先写上一页的大字报，似乎这就能阐明纳粹上台的缘故原由。好的，我知道纳粹很险恶，这不消你说。但是题目来了，假如险恶自己就是纳粹上台的缘故原由，那么支持纳粹上台的德国大众和政客是怎么回事呢？
有的同砚意识到了这个题目，于是增补说，把纳粹选上来的大众肯定是被希特勒那无所不能的洗脑秘术给蛊惑了。然而题目在于，纳粹党在整个1920年代都是极为边沿的，尽大部门的宣传机构和传媒仍旧都被传统权势所掌控，更不像我们如今这个期间拥有网络这种低本钱信息渠道，纳粹党真正的宣传本领大多端赖聚会会议演讲，希特勒如果仅靠着本身的嘴皮子演讲就能给全德国人洗脑，如许高效强力的洗脑本领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是这秘术怎么就失传了呢？岂非二战后各国当局为了防止悲剧重演，机密封闭了相干信息，故意只留下一些希特勒的残次品演讲，误导将来的野心家以为《我的奋斗》就是武林秘笈，却不知真正的葵花宝典早已埋躲在柏林元首地堡的遗迹中……

惋惜的是门生们好像并没有给我什么可以或许证实希特勒洗脑诡计的证据，我也只好遗憾地以为他们并没有这一失传秘术的线索，而且必要专门抽出时间跟这些门生们讨论一下：纳粹的宣传呆板是很锋利，希特勒的演讲程度是很高超，但是且不说这些宣传结果有多大水平是纳粹党员们日后为了躲避本身的罪责夸大出来的，就算是有，这些洗脑结果在纳粹夺取政权之前肯定是大打扣头的，依赖这个来表明纳粹怎样获取选票是不符合史实的。
把统统都表明为洗脑就把这段汗青简朴化了，既忽视了欧洲汗青久长、就是如今也很有存在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和种族主义传统，也忽视了纳粹党政纲内里涉及社会福利经济管制等等在当年缓解了社会危急，在现在也是欧洲国家标配的公道政策。更不消说，把锅甩给洗脑，现实上就是在把本身跟德国人区分开来，以为只要没有神奇的洗脑，就会统统正常歌舞升平，法西斯和种族主义就不会到临到你我头上……但是你们倒说说，美国搞了这么多年种族主义，是谁洗的脑啊？
固然我也早就风俗了，究竟“洗脑”是美帝人民面临差别政见的全能解。假如一上来就先规定善恶对错之分，跟我差别的一方就是险恶的仇人，那么一定就会出现一个题目就是怎么这天下上恶人这么多，还总是以民族或国家为单元成堆成堆地出现。又不能明着说这些民族和国家天生就险恶，从前可以，如今可就算鄙视了，那可不可。于是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纯洁善良的人民不知怎么地，被险恶政权洗脑了，就犹如恶魔附身，只能等候公理的气力来驱魔……
不是说我们就要陷进到道德相对主义，以为世上无对错态度之分，而是不能把态度和逻辑的次序搞混，不能先设定好对错，然后再根据态度来找捏词，这就似乎做题的时间蒙个答案再反推过程，能解出题就怪了。更不消说，假如只凭一时的盲从或短视，没有唯物主义的思索，是不大概有真正刚强的态度的。
二战时西欧各国搞绥靖，不就是先设定了反共态度，然后以为法西斯既然是反共的，就肯定是本身人，那么法西斯的恶行也都变得可以担当了。好不轻易二战期间各国总算苏醒了过来，创建了反法西斯同一战线，效果暗斗一来，反法西斯的态度又没了。原来在波茨坦集会上约定好了，要将西班牙法西斯政权永久逐出国际社会，没过几年，弗朗哥又被请了返来参加反共同一战线……
同样地，我固然很兴奋美国门生们的反法西斯态度云云光显，但是我更担心他们只是人云亦云，遵照政治精确，而不可以或许更深刻地熟悉到纳粹为什么能上台，为什么是错误的……那么总有一天，法西斯主义换一个名字，他们大概就不熟悉了，然后一旦某个稻草人被安上了法西斯的标签，他们就会用同样的热情往悔恨谁人稻草人而非真正的纳粹……
不外我照旧信赖至少我教过的这班门生们不会如许。起首，我们学校这门课的讲授大纲并没有落进常见的“美利坚所作所为皆为公理”的叙事套路，而是在积极还原一个更加全面和复杂的汗青。特殊是课上会分析纳粹的种族主义与西欧殖民主义的接洽，指出西方国家从一战到二战间的种种卖弄之处，戳穿暗斗时期创造的神话，而且突出苏联在战前和战役中做出的贡献……
固然，美国文科多数偏左派，但是正面临待苏联的左派态度在美国照旧有些特别的，究竟我们学校的汗青系但是把苏联国旗和国际纵队旌旗都挂在了教工苏息室……

（作者供图）
其次，这门课只是选修，我们这个班上的门生既然选了，就阐明多数是对汗青有爱好的，光这一点就很特殊了。由于这门二战史照旧我们学校后备军官练习的课，以是有许多穿着戎衣的门生来上课，一开头还担心班里是不是会有许多守旧派，不外厥后发现他们本身黑起美军和特朗普似乎也挺纯熟的。
不管怎么说，这些门生一旦对汗青有了更多相识，头脑就不轻易被一些既定框架所束缚。我印象最深的是有节课讲到威尔逊的一战宣言，提到威尔逊宣称美国参加协约国事为了天下的民主宁静，许多门生就提到，协约国内里，英法打仗的动机明显就是帝国主义争霸，跟民主自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嘛，而沙俄更是连民主国家都不是，不也参加了协约国……乃至有门生表现，即便威尔逊的来由出自至心而非卖弄，他这种预先想象一个优美天下，而且要为了这个抱负而改造全天下的头脑就非常可骇，这是希特勒会做的事……
末了，狂言不惭地说，我信赖本身也做了一点微小的贡献，在教课的时间扩展了这些门生的眼界，改正了他们的一些私见，让他们意识到本身之前所担当的观点，只是无数种叙事之一，并非变乱的全貌。固然，身为中国留门生，我也趁便在与授课内容相干的地方说了些关于中国的事变，以为本身照旧有责任借这个时机淘汰一些美国年轻人的私见。我不跟他们讲，大概也不能指看别人吧，要是让他们本身在网上翻中国诡计论，岂不是更糟了。
在讨论二战前德国反犹主义的时间，许多门生遐想到当前美国的反犹主义，以及客岁在匹兹堡的犹太教堂枪击案。这时间我跟门生们增补说，除了反犹之外，还可以类比到当前美国的反中感情，现在美国的舆论场上，连主流媒体都充斥着带有私见的中国报道，更不消说网络上的中国诡计论了。而这些宣称中国事险恶帝国的宣传和报道，此中的模式和论调，很难不让人遐想到暗斗，遐想到黄祸论，遐想到我们这堂课刚学过的，德国的反犹主义诡计论……
诚实说，我这些年在美国留学是有些灰心的，看到那些笃信中国诡计论的人不但充斥在媒体网络的江湖间，也盘踞在国会白宫的庙堂上，总会想起二战前德国犹太人的感受，想着美国排华的汗青再来一遍大概也只是时间题目。
不外，在教了这些门生后，看到他们在期末感谢我为他们提供了差别的视角，帮他们排除了一些美国教诲带来的私见，我照旧对将来乐观了一些。只要有门生照旧乐意相识汗青，乐意担当差别的观点，我在这里多教一个门生，多流传一点信息，就总回是故意义的，也算为我们这个期间的宁静出了一份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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